从天空中飘落的不只是报纸,偶尔也会有一些出人意料的东西。
射命丸文轻飘飘地落在地上,轻盈的仿佛一片黑白的羽毛,只轻鸢掠影地荡开几片浮尘,并没有惊动一旁那正处于浅眠的少女。看着对方安详的睡颜,她心里突然起了点恶作剧的心思。文“不小心”地踩到了地上的断柯折枝,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,顿时阿求那双眼睛有些慌乱的睁了开来,像只受惊的小鹿一样看向这边,眼底荡漾着止不住的惊讶。
“文……文小姐……”
有些生涩地叫出那个不过两个音节的名字,大脑里尚有些糊涂的阿求还没有转过弯来。她茫然无神的眸子望着她,倦意使上面蒙上了一层水雾。
“好久不见了,阿求小姐。”
文依稀记得似乎以前对方也说过这么一句类似相同的话,只不过说出来的人不同,所蕴含的意义也大相庭径。她眯着眼睛,发现这位御阿礼之子的外表与记忆中的并没有什么差别,只是面容看上去更加苍白了些罢。
但是文所更加清楚看到的,是那哪灵魂依旧如同往昔。
白驹过隙,时光荏苒。无论是稗田阿求,还是射命丸文,从本质上都毫无变化。
一如昨日。
阿求揉了揉眼睛,稍稍伸了个懒腰,晃了晃头,终于清醒了些。
“……的确是好久不见了,文小姐。”
整理着自己的仪容,阿求起身微微鞠躬回了一礼,大脑飞快地转动起来,思考着对方光临的原因。从上次见面到现在,大概也有几年了,而她离生命终结之时也更近了几步,也许是因为这个?又或者说,根本没有理由,射命丸文便是这么捉摸不透的妖怪。
“嘛,看见你在这里就飞下来了,所以你也不用想那么多的。”
“毕竟文小姐是妖怪啊,而且还是千年以上的妖怪,不防范一点也不行。”得知对方没有敌意,阿求打趣地说道。
“我可是好妖怪哦,阿求小姐。”
文在屋外的走廊上坐了下来,扇着自己的扇子,絮絮叨叨地抱怨:“你不知道啊,现在那些人有多喜欢诋毁我,说什么我胡编乱造,胡搅蛮缠,不讲道理,什么坏话都用上了。而且现在的天气还这么热,真是苦恼啊。”
屋檐上挂着的风铃发出清脆空灵的响声。
“这不应该都是事实么,文小姐。而且按道理来说,文小姐应该是幻想乡里最不怕热的妖怪之一吧?操纵风的能力可是很方便的啊。”
“呜啊,连你也这么看我。”文耸了耸肩,“就算能操纵风,但吹来的都是热风,又有什么用呢?不过说起来——”
文抬起眼皮,看着阿求,“你穿的这么厚,不热吗?”
阿求笑了笑,“这个身体已经有很多功能都无法执行了,我已经失去了不少常人的能力,例如成长。”
“哎呀,这不就和妖怪一样了吗。”
文感叹,但是阿求却不吭声了。
“……文小姐,你觉得妖怪的生活,好吗?”
阿求幽幽地发问打破了岑寂。文看着阿求,虽说她的表情毫无变化,但是文却察觉到了她话语里萍泛着的几分颤抖。
风铃作响。
“问这个干什么呢?”
她看似悠然地回问,但是心里却颤动了一下。是因为什么呢?文无法解释。
妖怪的生活,无论是朝晨夜阑,还是春夏秋冬,都如同一汪静水,亘古不变,最多也就是泛起一些微不足道的波纹罢了。每一天既是不同的,却又是相同的。那么稗田阿求这个人的存在,对于她而言究竟算是什么呢?
毕竟她可是唯一一个让自己留下了深刻印象的人类啊。
这是文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。
“……没什么,请将它忘记吧,文小姐。”
阿求低声说道。
文耸了耸肩,思绪却飘到了远方。
月光如水。
夜已阑珊,阿求独坐于偌大无人的和室之中,在一杯淡茶的陪伴之下,等待着终末的来临。此时她离那条境界线的距离,不过就差那么一点,只需短暂的时间便可跨越过去,远离此处的一切,而再也无法回头。
“真可惜啊。”
她叹道。如今这个时候,身边却空无一人。虽然早已习惯,阿求还是免不住心里有些寂寞,连泡着的那一杯茶水都失去了温度。
“可惜些什么呢?”
突如其来的声音将阿求吓了一跳。
“幸好幸好,还是赶得及来见你一面啊,阿求小姐。”
看着那个在走廊上立着的陌生却又熟悉的身影,名为射命丸文的鸦天狗踩着高跟的木屐径直踏入她的领域,阿求流露出了无奈却又欣喜的笑意。
“真想不到伴随着我到生命中最后一刻居然是你啊,文小姐。”
“好歹你也是在我心里留下过痕迹的人类,快死了怎么能不来看望一下呢?至少作为你死亡的见证人,我可是感到很荣幸的。”文的表情一如既往,“死”这个残酷的字眼被她轻松地说出了口。
“那还真是劳烦您了,还特意穿的一身黑。”
如果再带上一束花就好了——在这句话说出口的前一刻阿求看见文手中拿着什么,的确是花,不过只有一朵。洁白无瑕的花瓣层层叠叠,一股幽香顺着空气钻进了她的鼻子里,顿时她明白了这朵花的身份。“文小姐,你——”
“啊呀啊呀,不必那么惊讶,就是路上刚好看见,记得你喜欢,就顺手给你带过来了而已。”文拍拍阿求的脑袋,取下了她原本的头饰,将发丝撩到耳后,斜插了进去。
看着自己的杰作,那景象真是出乎文的意料之外。
这个静谧恬然的女孩,在微耀的月光下,在昙花的点缀下,此时竟显得熠熠生辉。她的美并不咄咄逼人,也不惊心动魄,却令人回味无穷,像是一杯在历史沧桑中酿就的清酒,在浩莽的风尘中淡然飘香。
就算是见多识广的文,也忍不住为这突然的变化愣了一下。
原来稗田阿求是这么一个窈窕的女孩么?
她从未发觉对方的容貌其实十分出色,虽然尚且带着青涩少女的稚嫩,但也算个美人胚子。平时阿求总是如此低调,一颦一笑都收敛的恰到好处,让人无法察觉。作为第九代御阿礼之子,稗田家的家主,她不能像普通少女那样肆意挥洒自己的美丽,只能日复一日地面对着永不结束的命运,扮出一副与她真实年龄完全不符的模样。
这种事情,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?
“有点想说的东西,”文野蛮地抬起阿求的下巴,强迫她对上自己的视线,“虽然我一开始注意你是因为你与其他女孩不同的性格和气质,但是现在我更希望你能有点正常人的感觉。”
稗田阿求,在自己的心中她究竟是如何的地位?
当初从椛那里听说她即将消失的消息后,她的心里涌起的既不是悲伤也不是喜悦,而是遗憾与无奈。在遗憾、在无奈些什么,她都不清楚,只是对于自己这种人类般复杂的情感,她是很有兴趣去探索一番的,因此她来到了这里,希望能从这个不普通的人类女孩上寻求答案。
“啊啊,文小姐。你让我在短短的一盏茶的时间里改变我十几年的面目,是不是太苛刻了一点?”
阿求莞尔一笑,“您也知道吧,这种事情的难度。”
“就是知道才想让你做,看看你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惊喜。”
“就算您这么期望,也还是做不到啊。文小姐也做不到的吧,无论是你本身,还是你的生活,都是一成不变的。”
这话大概算得上挑衅了。
但文却无声地笑了,“不,已经改变了啊。”
自从稗田阿求这一人类在她生命里出现的那一天开始,便有什么东西开始改变了。初始只是很细微很细微的一点,连文这种心思敏感的人也无法察觉,而到了最后,稗田阿求离去前的那一刻,那些积累下来的变化终于连锁般的爆发了,掀起了滔天的巨浪。
妖怪的生活其实真的不错,在漫长的时间中,尽管会见证无数的离别,但是却也能够与无数有趣的事物相遇,比如说稗田阿求。
这么想的话,反而利大于弊。
“果然是不能揣测到文小姐的心思啊,本想在临终前反将你一军,但是还是没有做到呢。”阿求的话语中带着几分失落,“说起来,文小姐。很久很久之前,你说过的那句话——将我记住的那句话,是真的么?”
“虽然原本是玩笑话,不过现在看起来也不得不实现了。”文坦然地回答。
“非常感谢,那么至少我的愿望实现了一个。”
但是——
阿求望向辽阔无垠的天宇,漆黑的夜空中星罗棋布,星星们安静地绽放着自己微弱的光,从而照亮了这片美丽的大地,她的视线突然有些朦胧了。
“到最后,还是没能好好地看一次这幻想乡啊……真是遗憾,不能让人安心地去啊。
“但是至少,这一生我活过,这个世界我来过,也留下了痕迹,就已经足够了吧。”
她落寞地喃喃着,文看着她,没有说话。
“我来带你看吧。”
想着,却没有说出口。
为什么呢?虽是那么的迫切的想要开口,那句话却像是堵塞在喉咙里了,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。至少在她死前让她圆满一点吧——
但是,心中酝酿着的一股情感,却阻止了这种行为。
“时间已经快到了啊,文小姐。”
阿求回过头来,垂下眼帘。
很平静,即便是离死神仅有一步之遥,她却依然没有任何改变,始终在那存在着。一会儿后,世界上便再也不存在稗田阿求这个女孩。哪怕是能够转生,但那时候所诞生的,大概也是个截然不同的人了吧。
“真的是,非常感谢。”
她摘下自己头上的昙花,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地上,然后郑重地鞠了一躬。
虽然有很多想说的东西,但是时间所限,只能融汇成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语。但是,如果是射命丸文的话,是肯定能够明白的吧。
然后她笑了,笑靥如花。
那几个再常见不过的音节,消散在了空气之中。
“再见。”
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,文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不愿意说出那句话。那种幼稚之极的心理,令她自己哑然失笑。
除此之外,每每仰望苍穹,少女那音容笑貌都能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,尽管伴着一份挥之不去的钝痛。
只道是当时明月在,曾照彩云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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